纪弦的古诗

——天哪!天哪!在梦的漩涡里,我是时常做着苦痛的呻吟的。
可是飓风袭来了。
我是一个浪。
这是海的意志。
不容你多想。
忘了自己,不再垂短蜡之泪——伟大的,海的意志呀!伟大的,海的意志呀!
今天是烦哀的日子,你突然做了天国的主人,你说梦有圣洁的颜色,如爱人天蓝的眸子。
于是你便去流浪,学一只心爱的季候鸟。
涉过了无穷尽的川河,越过了无穷进的山岭,你终于找到了一片平原,在一片不可知的天蓝之国土。
那里是自由的自由,你可以高歌一曲以忘忧。
而你将不再做梦——“如今的天国是我之所有。
我乃旷野里独来独往的一匹狼。
不是先知,没有半个字的叹息。
而恒以数声凄厉已极之长嗥摇撼彼空无一物之天地,使天地战栗如同发了疟疾;并刮起凉风飒飒的,飒飒飒飒的:这就是一种过瘾。
一种飞的意志永远支配着我。
我想飞!于是我长了翅膀,我试着鼓动我的双翼,觉得它们的性能极强,虽大鹏,鸿鹄,鹰隼,也不可同日而语。
自信我的速度,高度,和持久力,不仅是超越凡诸鸟类,抑且是凌驾各种飞机。
凭着这对翅膀,不飞则已,要飞,起码是一飞冲天,二十四小时周游太阳系,啊,多好,飞吧!哦,再见,丑陋的世界,但是,我展开的双翼,刚刚使劲一扑,扑了一点点,两足离开地面还不到半公尺的光景,就整个的跌下来了。
而且,多惨,连所谓强有力的翅膀也从此折断了。
这是怎么搞的?
怎么搞的?
我不知道。
而我知道的是,现在,我清楚地看见了:就在那边,站着的,那家伙,名叫“现实”,他手里拿着一杆猎枪,无声地狞笑着。
在地球上散步,独自踽踽地,我扬起了我的黑手杖,并把它沉重地点在坚而冷了的地壳上,让那边栖息着的人们可以听见一声微响,因而感知了我的存在
说吧,什么是自由自在的是那急驰的,一去不复返的彗星吗?
对啦,彗星是自由自在的,它有一根扫帚一般的光的尾巴。
太阳也许摇摇头,轻轻地骂声:“小流氓!”可是我却非常喜欢它,而且作诗热烈地赞美它。
我还有一个奇怪的念头:如果一跃而骑上了它的脊梁……
那些见不得阳光的,给他一盏灯吧!那些对着铜像吐唾沫的,让他也成为铜像吧!而凡是会说会笑的洋囡囡似的可爱的小女孩,请抱着丑小鸭米老鼠和狗熊走进我的春天的园子来;只要不是塑料不是尼龙也不是赛璐珞做的,都可以吃我树上的番石榴。
七月的古城里扬起了一天的风沙。
(末日写在人脸上)如今的汽车里载去了贵男贵女们的笑。
那管他火热的太阳炙在赭黑的皮肤上。
嗟彼闲人们如醉如痴,手摇着折纸扇大街上步着悠然!(天生就一颗奴隶的心)终日价胡琴大鼓——啊,这满城的后庭花!
从你的灵魂的窗子望进去,在那最深邃最黑暗的地方,我看见了无消防队的火灾的城和赤裸着的疯人们的潮。
我听见了从那无垠的澎湃里响彻着的我的名字,爱者的名字,仇敌们的名字,和无数生者与死者的名字。
而当我轻轻地应答者说“唉,我在此”时,我也成为一个可怕的火灾的城了。
三岁的孩子在公园,如小鱼游泳在大海。
他张着眼睛看,在萌芽的广袤的草地上,如此迷茫,生疏,惊异而惊喜地。
他跑跑。
他跳跳。
他爬爬。
幼小的心脏发育着。
幼小的心灵发展着。
他向一个正在学步中的比他小些的女孩招招手。
于是两个不相识的母亲,两个不相识的父亲都微笑了。
已经成了木乃伊的帝王仍嫌金字塔的内部怪难受的,所以每当月明风清之夜,便到外面去散散步,呼吸点新鲜空气;而留其不朽的足迹在沙漠上,让那些戴着近视眼镜的考古学者们殚毕生之精力去悉心地研究。
苍蝇们从开着的窗子飞进来,我的眼睛遂成为一个不愉快的巡逻者。
“讨厌的黑色的小魔鬼!一切丑恶中之丑恶”我明知道我这严重的诅咒是徒然的。
而当我怨恨着创造了它们的上帝时,它们却齐声地唱起赞美诗来了。
好比一盏金黄的向日葵,我是一个光明的追求者;又如一羽扑灯的小青虫,对于暗夜永不说出妥协。
太阳在哪里我就朝向哪里,灯光在何处我就飞向何处,因为我是一个光明的追求者,对于黑暗怎么可以树起白旗?
一旦这世上的灯火完全熄灭,我便鼓着小翅膀向着星丛飞;要是太阳忽然冷却,不再燃烧,我呀,我就点亮了我自己。
月亮是李白的勋章。
玫瑰是Rilke的勋章。
我的同时代人,有挂着女人的三角裤或乳罩的;也有挂着虚无主义之类的。
而我,没得什么可挂得了。
我就挂它一枚。
并不漂亮,并不美丽,而且一点也不香艳,一点也不堂皇的小小的螺丝钉吧。
因为我是一个零件,我是一个零件小小的。
从我的烟斗里冉冉上升的是一朵蕈状的云,一条蛇,一只救生圈,和一个女人的裸体。
她舞着,而且歌着;她唱的是一道干涸了的河流的泛滥,和一个梦的联队的覆灭。
在我的生命的原野上,大队的狂人们,笑着,吠着,咒骂着,而且来了。
他们击碎我灵魂的窗子,然后又纵起火来了。
于是笑着,吠着,咒骂着,我也成为狂人之一了。
当我的与众不同成为一种时髦,而众人都和我差不多了,我便不再唱这支歌了。
别问我为什么,亲爱的。
我的路是千山万水。
我的花是万紫千红。
说着永远的故事的浪的皓齿。
青青的海的无邪的梦。
遥远的地平线上,寂寞得没有一个岛屿之飘浮。
凝看着海的人的眼睛是茫茫的,因为离开故国是太久了。
迎着薄暮里的咸味的风,我有了如烟的怀念,神往地。

开谢了蒲公英的花,燃起了心头上的火。
火跑了。
追上去!火是永远追不到的,他只照着你。
或有一朝抓住了火,他便烧死你。
幻像是一个难忘的天长地久的情妇,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。
黄昏时分,她来了。
我看见她着了一袭雾色的轻衫,而那一双馥郁的红唇,遂益觉其魅人了。
她悄悄坐下,在我身旁,抚弄我长披之发,以她多情的手。
我倾听着她之诉语,而她也懂得我的凝眸。
她常播一粒种籽,在我荒凉的心里,而让花在笔尖上开,结通红的果子在纸上。
若有庸俗的脚步闯入我幽静的书斋,她乃迅速地奔避了。
如一张写满了的信笺,躺在一只牛皮纸的信封里,人们把他钉入一具薄皮棺材;复如一封信的投入邮筒,人们把他塞进火葬场的炉门……。
总之,象一封信,贴了邮票,盖了邮戳,寄到很远的国度去了。
一今天是你的六十大寿,你新烫的头发看来还很体面。
亲戚朋友赠你以各种名贵的礼物,而我则献你以半打黄金的四行诗。
二从十六岁到六十岁,从昔日的相恋到今日的相伴,我总是忘不了你家门口站着玩耍的那蓝衫黑裙的姑娘最初之印象。
三我们生逢乱世,饱经忧患,而女子中却少有象你那样的坚强。
我当了一辈子的穷教员;夫人啊,你也是够辛苦的。
四每个早晨,老远的看见你,拎着菜篮子缓缓地走回家来,我一天的工作就无不顺利而快速,——一路上亮着绿灯。
五我们已不再谈情说爱了,我们也不再相吵相骂了。
晚餐后,你看你的电视,我抽我的烟斗,相对无言,一切平安,噢,这便是幸福。
六几时年的狂风巨浪多可怕!真不晓得是怎样熬了过来的。
我好比飘洋过海的三桅船,你是我到达的安全的港口。
象失手打错一张牌似地,我寄出一封信。
便输了全局啦:输了这一辈子,这两撇很帅的小胡子,连这些诗,也一股脑输掉。
别问她是谁了吧!我是输家。
不过,偶然,我也曾这样想:要是把地名写漏掉几个字那多好……总之,不该贴上邮票,投入邮筒。
当那些至极恐怖的大风暴一个接一个的来袭又远飏,五月温煦的阳光下,策杖作海滨之漫步。
忽觉这世界还算是美丽的,还有不少的风景值得你欣赏,虽然已不再有一整块是可以入画可以写生的了。
除非这里剪一棵树,那里剪一座山,再加上些房子、汽车和走路的人,拼拼凑凑,剪剪贴帖,来他个全新的构成派。
一连好几天的春雨,给大地带来了以无限的生机:所以我的那些玫瑰插枝。
也都相继萌芽而生根了。
日益稀疏的我的短发,枯叶般一叶叶的飘坠;我脸上很难看的皱纹,也比去年更加深了。
但我确实感觉到了——有一种新鲜而又奇妙的精力,从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,发出了至极动人的歌声。

古诗大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