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为楚怀王左徒。
博闻强志,明于治乱,娴于辞令。
入则与王图议国事,以出号令;出则接遇宾客,应对诸侯。
王甚任之。
上官大夫与之同列,争宠而心害其能。
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,屈平属草稿未定。
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,屈平不与,因谗之曰:“王使屈平为令,众莫不知。
每一令出,平伐其功,曰以为‘非我莫能为也。
’”王怒而疏屈平。
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,谗谄之蔽明也,邪曲之害公也,方正之不容也,故忧愁幽思而作《离骚》。
“离骚”者,犹离忧也。
夫天者,人之始也;父母者,人之本也。
人穷则反本,故劳苦倦极,未尝不呼天也;疾痛惨怛,未尝不呼父母也。
屈平正道直行,竭忠尽智,以事其君,谗人间之,可谓穷矣。
信而见疑,忠而被谤,能无怨乎?
屈平之作《离骚》,盖自怨生也。
《国风》好色而不淫,《小雅》怨诽而不乱。
若《离骚》者,可谓兼之矣。
上称帝喾,下道齐桓,中述汤、武,以刺世事。
明道德之广崇,治乱之条贯,靡不毕见。
其文约,其辞微,其志洁,其行廉。
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,举类迩而见义远。
其志洁,故其称物芳;其行廉,故死而不容。
自疏濯淖污泥之中,蝉蜕于浊秽,以浮游尘埃之外,不获世之滋垢,皭然泥而不滓者也。
推此志也,虽与日月争光可也。
屈原既绌。
其后秦欲伐齐,齐与楚从亲,惠王患之。
乃令张仪佯去秦,厚币委质事楚,曰:“秦甚憎齐,齐与楚从亲,楚诚能绝齐,秦愿献商、於之地六百里。
”楚怀王贪而信张仪,遂绝齐,使使如秦受地。
张仪诈之曰:“仪与王约六里,不闻六百里。
”楚使怒去,归告怀王。
怀王怒,大兴师伐秦。
秦发兵击之,大破楚师于丹、淅,斩首八万,虏楚将屈匄,遂取楚之汉中地。
怀王乃悉发国中兵,以深入击秦,战于蓝田。
魏闻之,袭楚至邓。
楚兵惧,自秦归。
而齐竟怒,不救楚,楚大困。
明年,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。
楚王曰:“不愿得地,愿得张仪而甘心焉。
”张仪闻,乃曰:“以一仪而当汉中地,臣请往如楚。
”如楚,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,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。
怀王竟听郑袖,复释去张仪。
是时屈原既疏,不复在位,使于齐,顾反,谏怀王曰:“何不杀张仪?
”怀王悔,追张仪,不及。
其后,诸侯共击楚,大破之,杀其将唐眜。
时秦昭王与楚婚,欲与怀王会。
怀王欲行,屈平曰:“秦,虎狼之国,不可信,不如毋行。
”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:“奈何绝秦欢!
”怀王卒行。
入武关,秦伏兵绝其后,因留怀王,以求割地。
怀王怒,不听。
亡走赵,赵不内。
复之秦,竟死于秦而归葬。
长子顷襄王立,以其弟子兰为令尹。
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。
屈平既嫉之,虽放流,眷顾楚国,系心怀王,不忘欲反。
冀幸君之一悟,俗之一改也。
其存君兴国,而欲反复之,一篇之中,三致志焉。
然终无可奈何,故不可以反。
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。
人君无愚智贤不肖,莫不欲求忠以自为,举贤以自佐。
然亡国破家相随属,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,其所谓忠者不忠,而所谓贤者不贤也。
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,故内惑于郑袖,外欺于张仪,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、令尹子兰,兵挫地削,亡其六郡,身客死于秦,为天下笑,此不知人之祸也。
《易》曰:“井渫不食,为我心恻,可以汲。
王明,并受其福。
”王之不明,岂足福哉!
令尹子兰闻之,大怒。
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。
顷襄王怒而迁之。
屈原至于江滨,被发行吟泽畔,颜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
渔父见而问之曰:“子非三闾大夫欤?
何故而至此?
”屈原曰:“举世皆浊而我独清,众人皆醉而我独醒,是以见放。
”渔父曰:“夫圣人者,不凝滞于物,而能与世推移。
举世皆浊,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?
众人皆醉,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?
何故怀瑾握瑜,而自令见放为?
”屈原曰:“吾闻之,新沐者必弹冠,新浴者必振衣。
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,受物之汶汶者乎?
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。
又安能以皓皓之白,而蒙世之温蠖乎?
”乃作《怀沙》之赋。
于是怀石,遂自投汨罗以死。
屈原既死之后,楚有宋玉、唐勒、景差之徒者,皆好辞而以赋见称。
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,终莫敢直谏。
其后楚日以削,数十年竟为秦所灭。
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馀年,汉有贾生,为长沙王太傅。
过湘水,投书以吊屈原。
太史公曰:“余读《离骚》、《天问》、《招魂》、《哀郢》,悲其志。
适长沙,过屈原所自沉渊,未尝不垂涕,想见其为人。
及见贾生吊之,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,何国不容,而自令若是!
读《鵩鸟赋》,同死生,轻去就,又爽然自失矣。
屈原列传译文
屈原者,名平,楚之同姓也。为楚怀王左徒。博闻强志,明于治乱,娴于辞令。入则与王图议国事,以出号令;出则接遇宾客,应对诸侯。王甚任之。屈原名平,与楚国的王族同姓。他曾担任楚怀王的左徒。见闻广博,记忆力很强,通晓治理国家的道理,熟悉外交应对辞令。对内与怀王谋划商议国事,发号施令;对外接待宾客,应酬诸侯。怀王很信任他。
上官大夫与之同列,争宠而心害其能。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,屈平属草稿未定。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,屈平不与,因谗之曰:“王使屈平为令,众莫不知。每一令出,平伐其功,曰以为‘非我莫能为也。’”王怒而疏屈平。上官大夫和他同在朝列,想争得怀王的宠幸,心里嫉妒屈原的才能。怀王让屈原制订法令,屈原起草尚未定稿,上官大夫见了就想强行更改它(想邀功),屈原不赞同,他就在怀王面前谗毁屈原说:“大王叫屈原制订法令,大家没有不知道的,每一项法令发出,屈原就夸耀自己的功劳说:除了我,没有人能做的。”怀王很生气,就疏远了屈原。
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,谗谄之蔽明也,邪曲之害公也,方正之不容也,故忧愁幽思而作《离骚》。“离骚”者,犹离忧也。夫天者,人之始也;父母者,人之本也。人穷则反本,故劳苦倦极,未尝不呼天也;疾痛惨怛,未尝不呼父母也。屈平正道直行,竭忠尽智,以事其君,谗人间之,可谓穷矣。信而见疑,忠而被谤,能无怨乎?屈平之作《离骚》,盖自怨生也。《国风》好色而不淫,《小雅》怨诽而不乱。若《离骚》者,可谓兼之矣。上称帝喾,下道齐桓,中述汤、武,以刺世事。明道德之广崇,治乱之条贯,靡不毕见。其文约,其辞微,其志洁,其行廉。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,举类迩而见义远。其志洁,故其称物芳;其行廉,故死而不容。自疏濯淖污泥之中,蝉蜕于浊秽,以浮游尘埃之外,不获世之滋垢,皭然泥而不滓者也。推此志也,虽与日月争光可也。屈原痛心怀王惑于小人之言,不能明辨是非,小人混淆黑白,使怀王看不明白,邪恶的小人妨碍国家,端方正直的君子则不为朝廷所容,所以忧愁苦闷,写下了《离骚》。“离骚”,就是遭到忧愁的意思。天是人类的原始,父母是人的根本。人处于困境就会追念本源,所以到了极其劳苦疲倦的时候,没有不叫天的;遇到病痛或忧伤的时候,没有不叫父母的。屈原行为正直,竭尽自己的忠诚和智慧来辅助君主,谗邪的小人来离间他,可以说到了困境了。诚信却被怀疑,忠实却被诽谤,能够没有怨恨吗?屈原之所以写《离骚》,其原因大概是从怨愤引起的。《国风》虽然多写男女爱情,但不过分而失当。《小雅》虽然多讥讽指责,但并不宣扬作乱。像《离骚》,可以说是兼有二者的特点了。它对远古上溯到帝喾,近世称述齐桓公,中古称述商汤和周武王,用来讽刺当时的政事。阐明道德的广阔崇高,国家治乱兴亡的道理,无不完全表现出来。他的文笔简约,词意精微,他的志趣高洁,行为廉正。就其文字描写来看,不过寻常事物,但它的旨趣是极大的(因为关系到国家的治乱),举的是近事,而表达的意思却十分深远。由于志趣高洁,所以文章中称述的事物也是透散着芬芳的,由于行为廉正,所以到死也不为奸邪势力所容。他独自远离污泥浊水之中,像蝉脱壳一样摆脱浊秽,浮游在尘世之外,不受浊世的玷辱,保持皎洁的品质,出污泥而不染。可以推断,屈原的志向,即使和日月争辉,也是可以的。
屈原既绌。其后秦欲伐齐,齐与楚从亲,惠王患之。乃令张仪佯去秦,厚币委质事楚,曰:“秦甚憎齐,齐与楚从亲,楚诚能绝齐,秦愿献商、於之地六百里。”楚怀王贪而信张仪,遂绝齐,使使如秦受地。张仪诈之曰:“仪与王约六里,不闻六百里。”楚使怒去,归告怀王。怀王怒,大兴师伐秦。秦发兵击之,大破楚师于丹、淅,斩首八万,虏楚将屈匄,遂取楚之汉中地。怀王乃悉发国中兵,以深入击秦,战于蓝田。魏闻之,袭楚至邓。楚兵惧,自秦归。而齐竟怒,不救楚,楚大困。明年,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。楚王曰:“不愿得地,愿得张仪而甘心焉。”张仪闻,乃曰:“以一仪而当汉中地,臣请往如楚。”如楚,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,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。怀王竟听郑袖,复释去张仪。是时屈原既疏,不复在位,使于齐,顾反,谏怀王曰:“何不杀张仪?”怀王悔,追张仪,不及。屈原已被罢免。后来秦国准备攻打齐国,齐国和楚国结成合纵联盟互相亲善。秦惠王对此担忧。就派张仪假装脱离秦国,用厚礼和信物呈献给楚王,对怀王说:“秦国非常憎恨齐国,齐国与楚国却合纵相亲,如果楚国确实能和齐国绝交,秦国愿意献上商、於之间的六百里土地。”楚怀王起了贪心,信任了张仪,就和齐国绝交,然后派使者到秦国接受土地。张仪抵赖说:“我和楚王约定的只是六里,没有听说过六百里。”楚国使者愤怒地离开秦国,回去报告怀王。怀王发怒,大规模出动军队去讨伐秦国。秦国发兵反击,在丹水和淅水一带大破楚军,杀了八万人,俘虏了楚国的大将屈匄,于是夺取了楚国的汉中一带。怀王又发动全国的兵力,深入秦地攻打秦国,交战于蓝田。魏国听到这一情况,袭击楚国一直打到邓地。楚军恐惧,从秦国撤退。齐国终于因为怀恨楚国,不来援救,楚国处境极端困窘。第二年,秦国割汉中之地与楚国讲和。楚王说:“我不愿得到土地,只希望得到张仪就甘心了。”张仪听说后,就说:“用一个张仪来抵当汉中地方,我请求到楚国去。”到了楚国,他又用丰厚的礼品贿赂当权的大臣靳尚,通过他在怀王宠姬郑袖面前编造了一套谎话。怀王竟然听信郑袖,又放走了张仪。这时屈原已被疏远,不在朝中任职,出使在齐国,回来后,劝谏怀王说:“为什么不杀张仪?”怀王很后悔,派人追张仪,已经来不及了。
其后,诸侯共击楚,大破之,杀其将唐眜。时秦昭王与楚婚,欲与怀王会。怀王欲行,屈平曰:“秦,虎狼之国,不可信,不如毋行。”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:“奈何绝秦欢!”怀王卒行。入武关,秦伏兵绝其后,因留怀王,以求割地。怀王怒,不听。亡走赵,赵不内。复之秦,竟死于秦而归葬。后来,各国诸侯联合攻打楚国,大败楚军,杀了楚国将领唐昧。这时秦昭王与楚国通婚,要求和怀王会面。怀王想去,屈原说:“秦国是虎狼一样的国家,不可信任,不如不去。”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怀王去,说:“怎么可以断绝和秦国的友好关系!”怀王终于前往。一进入武关,秦国的伏兵就截断了他的后路,于是扣留怀王,强求割让土地。怀王很愤怒,不听秦国的要挟。他逃往赵国,赵国不肯接纳。只好又到秦国,最后死在秦国,尸体运回楚国安葬。
长子顷襄王立,以其弟子兰为令尹。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。屈平既嫉之,虽放流,眷顾楚国,系心怀王,不忘欲反。冀幸君之一悟,俗之一改也。其存君兴国,而欲反复之,一篇之中,三致志焉。然终无可奈何,故不可以反。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。怀王的长子顷襄王即位,任用他的弟弟子兰为令尹。楚国人都抱怨子兰,因为他劝怀王入秦而最终未能回来。屈原也为此怨恨子兰,虽然流放在外,仍然眷恋着楚国,心里挂念着怀王,念念不忘返回朝廷。他希望国君总有一天醒悟,世俗总有一天改变。屈原关怀君王,想振兴国家改变楚国的形势,一篇作品中,都再三表现出来这种想法。然而终于无可奈何,所以不能够返回朝廷。由此可以看出怀王始终没有觉悟啊。
人君无愚智贤不肖,莫不欲求忠以自为,举贤以自佐。然亡国破家相随属,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,其所谓忠者不忠,而所谓贤者不贤也。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,故内惑于郑袖,外欺于张仪,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、令尹子兰,兵挫地削,亡其六郡,身客死于秦,为天下笑,此不知人之祸也。《易》曰:“井渫不食,为我心恻,可以汲。王明,并受其福。”王之不明,岂足福哉!令尹子兰闻之,大怒。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。顷襄王怒而迁之。屈原至于江滨,被发行吟泽畔,颜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渔父见而问之曰:“子非三闾大夫欤?何故而至此?”屈原曰:“举世皆浊而我独清,众人皆醉而我独醒,是以见放。”渔父曰:“夫圣人者,不凝滞于物,而能与世推移。举世皆浊,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?众人皆醉,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?何故怀瑾握瑜,而自令见放为?”屈原曰:“吾闻之,新沐者必弹冠,新浴者必振衣。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,受物之汶汶者乎?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。又安能以皓皓之白,而蒙世之温蠖乎?”乃作《怀沙》之赋。于是怀石,遂自投汨罗以死。国君无论愚笨或明智、贤明或昏庸,没有不想求得忠臣来为自己服务,选拔贤才来辅助自己的。然而国破家亡的事接连发生,而圣明君主治理好国家的多少世代也没有出现,这是因为所谓忠臣并不忠,所谓贤臣并不贤。怀王因为不明白忠臣的职分,所以在内被郑袖所迷惑,在外被张仪所欺骗,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和令尹子兰,军队被挫败,土地被削减,失去了六个郡,自己也被扣留死在秦国,为天下人所耻笑。这是不了解人的祸害。《易经》说:“井淘干净了,还没有人喝井里的水,使我心里难过,因为井水是供人汲取饮用的。君王贤明,天下人都能得福。”君王不贤明,难道还谈得上福吗!令尹子兰得知屈原怨恨他,非常愤怒,终于让上官大夫在顷襄王面前说屈原的坏话。顷襄王发怒,就放逐了屈原。屈原到了江滨,披散头发,在水泽边一面走,一面吟咏着。脸色憔悴,形体面貌像枯死的树木一样毫无生气。渔父看见他,便问道:“您不是三闾大夫吗?为什么来到这儿?”屈原说:“整个世界都是混浊的,只有我一人清白;众人都沉醉,只有我一人清醒。因此被放逐。”渔父说:“聪明贤哲的人,不受外界事物的束缚,而能够随着世俗变化。整个世界都混浊,为什么不随大流而且推波助澜呢?众人都沉醉,为什么不吃点酒糟,喝点薄酒?为什么要怀抱美玉一般的品质,却使自己被放逐呢?”屈原说:“我听说,刚洗过头的一定要弹去帽上的灰沙,刚洗过澡的一定要抖掉衣上的尘土。谁能让自己清白的身躯,蒙受外物的污染呢?宁可投入长流的大江而葬身于江鱼的腹中。又哪能使自己高洁的品质,去蒙受世俗的尘垢呢?”于是他写了《怀沙》赋。因此抱着石头,就自投汨罗江而死。
屈原既死之后,楚有宋玉、唐勒、景差之徒者,皆好辞而以赋见称。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,终莫敢直谏。其后楚日以削,数十年竟为秦所灭。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馀年,汉有贾生,为长沙王太傅。过湘水,投书以吊屈原。屈原死了以后,楚国有宋玉、唐勒、景差等人,都爱好文学,而以善作赋被人称赞。但他们都效法屈原辞令委婉含蓄的一面,始终不敢直言进谏。在这以后,楚国一天天削弱,几十年后,终于被秦国灭掉。自从屈原自沉汨罗江后一百多年,汉代有个贾谊,担任长沙王的太傅。路过湘水时,写了文章来凭吊屈原。
太史公曰:“余读《离骚》、《天问》、《招魂》、《哀郢》,悲其志。适长沙,过屈原所自沉渊,未尝不垂涕,想见其为人。及见贾生吊之,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,何国不容,而自令若是!读《鵩鸟赋》,同死生,轻去就,又爽然自失矣。”太史公说:我读《离骚》、《天问》、《招魂》、《哀郢》,为他的志向不能实现而悲伤。到长沙,经过屈原自沉的地方,未尝不流下眼泪,追怀他的为人。看到贾谊凭吊他的文章,文中又责怪屈原如果凭他的才能去游说诸侯,哪个国家不会容纳,却自己选择了这样的道路!读了《服鸟赋》,把生和死等同看待,认为被贬和任用是不重要的,这又使我感到茫茫然失落什么了。
屈原名平,与楚国的王族同姓。他曾担任楚怀王的左徒。见闻广博,记忆力很强,通晓治理国家的道理,熟悉外交应对辞令。对内与怀王谋划商议国事,发号施令;对外接待宾客,应酬诸侯。怀王很信任他。 上官大夫和他同在朝列,想争得怀王的宠幸,心里嫉妒屈原的才能。怀王让屈原制订法令,屈原起草尚未定稿,上官大夫见了就想强行更改它(想邀功),屈原不赞同,他就在怀王面前谗毁屈原说:“大王叫屈原制订法令,大家没有不知道的,每一项法令发出,屈原就夸耀自己的功劳说:除了我,没有人能做的。”怀王很生气,就疏远了屈原。 屈原痛心怀王惑于小人之言,不能明辨是非,小人混淆黑白,使怀王看不明白,邪恶的小人妨碍国家,端方正直的君子则不为朝廷所容,所以忧愁苦闷,写下了《离骚》。“离骚”,就是遭到忧愁的意思。天是人类的原始,父母是人的根本。人处于困境就会追念本源,所以到了极其劳苦疲倦的时候,没有不叫天的;遇到病痛或忧伤的时候,没有不叫父母的。屈原行为正直,竭尽自己的忠诚和智慧来辅助君主,谗邪的小人来离间他,可以说到了困境了。诚信却被怀疑,忠实却被诽谤,能够没有怨恨吗?屈原之所以写《离骚》,其原因大概是从怨愤引起的。《国风》虽然多写男女爱情,但不过分而失当。《小雅》虽然多讥讽指责,但并不宣扬作乱。像《离骚》,可以说是兼有二者的特点了。它对远古上溯到帝喾,近世称述齐桓公,中古称述商汤和周武王,用来讽刺当时的政事。阐明道德的广阔崇高,国家治乱兴亡的道理,无不完全表现出来。他的文笔简约,词意精微,他的志趣高洁,行为廉正。就其文字描写来看,不过寻常事物,但它的旨趣是极大的(因为关系到国家的治乱),举的是近事,而表达的意思却十分深远。由于志趣高洁,所以文章中称述的事物也是透散着芬芳的,由于行为廉正,所以到死也不为奸邪势力所容。他独自远离污泥浊水之中,像蝉脱壳一样摆脱浊秽,浮游在尘世之外,不受浊世的玷辱,保持皎洁的品质,出污泥而不染。可以推断,屈原的志向,即使和日月争辉,也是可以的。 屈原已被罢免。后来秦国准备攻打齐国,齐国和楚国结成合纵联盟互相亲善。秦惠王对此担忧。就派张仪假装脱离秦国,用厚礼和信物呈献给楚王,对怀王说:“秦国非常憎恨齐国,齐国与楚国却合纵相亲,如果楚国确实能和齐国绝交,秦国愿意献上商、於之间的六百里土地。”楚怀王起了贪心,信任了张仪,就和齐国绝交,然后派使者到秦国接受土地。张仪抵赖说:“我和楚王约定的只是六里,没有听说过六百里。”楚国使者愤怒地离开秦国,回去报告怀王。怀王发怒,大规模出动军队去讨伐秦国。秦国发兵反击,在丹水和淅水一带大破楚军,杀了八万人,俘虏了楚国的大将屈匄,于是夺取了楚国的汉中一带。怀王又发动全国的兵力,深入秦地攻打秦国,交战于蓝田。魏国听到这一情况,袭击楚国一直打到邓地。楚军恐惧,从秦国撤退。齐国终于因为怀恨楚国,不来援救,楚国处境极端困窘。第二年,秦国割汉中之地与楚国讲和。楚王说:“我不愿得到土地,只希望得到张仪就甘心了。”张仪听说后,就说:“用一个张仪来抵当汉中地方,我请求到楚国去。”到了楚国,他又用丰厚的礼品贿赂当权的大臣靳尚,通过他在怀王宠姬郑袖面前编造了一套谎话。怀王竟然听信郑袖,又放走了张仪。这时屈原已被疏远,不在朝中任职,出使在齐国,回来后,劝谏怀王说:“为什么不杀张仪?”怀王很后悔,派人追张仪,已经来不及了。 后来,各国诸侯联合攻打楚国,大败楚军,杀了楚国将领唐昧。这时秦昭王与楚国通婚,要求和怀王会面。怀王想去,屈原说:“秦国是虎狼一样的国家,不可信任,不如不去。”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怀王去,说:“怎么可以断绝和秦国的友好关系!”怀王终于前往。一进入武关,秦国的伏兵就截断了他的后路,于是扣留怀王,强求割让土地。怀王很愤怒,不听秦国的要挟。他逃往赵国,赵国不肯接纳。只好又到秦国,最后死在秦国,尸体运回楚国安葬。 怀王的长子顷襄王即位,任用他的弟弟子兰为令尹。楚国人都抱怨子兰,因为他劝怀王入秦而最终未能回来。屈原也为此怨恨子兰,虽然流放在外,仍然眷恋着楚国,心里挂念着怀王,念念不忘返回朝廷。他希望国君总有一天醒悟,世俗总有一天改变。屈原关怀君王,想振兴国家改变楚国的形势,一篇作品中,都再三表现出来这种想法。然而终于无可奈何,所以不能够返回朝廷。由此可以看出怀王始终没有觉悟啊。 国君无论愚笨或明智、贤明或昏庸,没有不想求得忠臣来为自己服务,选拔贤才来辅助自己的。然而国破家亡的事接连发生,而圣明君主治理好国家的多少世代也没有出现,这是因为所谓忠臣并不忠,所谓贤臣并不贤。怀王因为不明白忠臣的职分,所以在内被郑袖所迷惑,在外被张仪所欺骗,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和令尹子兰,军队被挫败,土地被削减,失去了六个郡,自己也被扣留死在秦国,为天下人所耻笑。这是不了解人的祸害。《易经》说:“井淘干净了,还没有人喝井里的水,使我心里难过,因为井水是供人汲取饮用的。君王贤明,天下人都能得福。”君王不贤明,难道还谈得上福吗!令尹子兰得知屈原怨恨他,非常愤怒,终于让上官大夫在顷襄王面前说屈原的坏话。顷襄王发怒,就放逐了屈原。屈原到了江滨,披散头发,在水泽边一面走,一面吟咏着。脸色憔悴,形体面貌像枯死的树木一样毫无生气。渔父看见他,便问道:“您不是三闾大夫吗?为什么来到这儿?”屈原说:“整个世界都是混浊的,只有我一人清白;众人都沉醉,只有我一人清醒。因此被放逐。”渔父说:“聪明贤哲的人,不受外界事物的束缚,而能够随着世俗变化。整个世界都混浊,为什么不随大流而且推波助澜呢?众人都沉醉,为什么不吃点酒糟,喝点薄酒?为什么要怀抱美玉一般的品质,却使自己被放逐呢?”屈原说:“我听说,刚洗过头的一定要弹去帽上的灰沙,刚洗过澡的一定要抖掉衣上的尘土。谁能让自己清白的身躯,蒙受外物的污染呢?宁可投入长流的大江而葬身于江鱼的腹中。又哪能使自己高洁的品质,去蒙受世俗的尘垢呢?”于是他写了《怀沙》赋。因此抱着石头,就自投汨罗江而死。 屈原死了以后,楚国有宋玉、唐勒、景差等人,都爱好文学,而以善作赋被人称赞。但他们都效法屈原辞令委婉含蓄的一面,始终不敢直言进谏。在这以后,楚国一天天削弱,几十年后,终于被秦国灭掉。自从屈原自沉汨罗江后一百多年,汉代有个贾谊,担任长沙王的太傅。路过湘水时,写了文章来凭吊屈原。 太史公说:我读《离骚》、《天问》、《招魂》、《哀郢》,为他的志向不能实现而悲伤。到长沙,经过屈原自沉的地方,未尝不流下眼泪,追怀他的为人。看到贾谊凭吊他的文章,文中又责怪屈原如果凭他的才能去游说诸侯,哪个国家不会容纳,却自己选择了这样的道路!读了《服鸟赋》,把生和死等同看待,认为被贬和任用是不重要的,这又使我感到茫茫然失落什么了。
屈原列传注解
屈原列传背景
《屈原列传》节选自《史记·屈原贾生列传》,是一篇风格独特的人物传记。《史记》是中国第一部记传体的通史,记载了上起传说中的黄帝,下迄汉帝太初四年共约3000年的历史,分本纪、世家、列传、书、表五种体裁。列传用以记帝王以外的人的事迹。司马迁大约因为屈原、贾谊都是文学家,又都怀才不遇,遭受贬谪,贾谊写的《吊屈原赋》又引起他的感慨,因而将屈原、贾谊合写一传。秦朝以前的古书都没有记载屈原的生平事迹,《史记》这篇传记,是记载屈原生平事迹最早、最完整的文献。
屈原列传赏析
本文是一篇极为优秀的传记文学。文章以记叙屈原生平事迹为主,用记叙和议论相结合的方式热烈歌颂了屈原的爱国精神、政治才能和高尚品德,严厉地谴责了楚怀王的昏庸和上官大夫、令尹子兰的阴险。 司马迁认为屈原联齐抗秦的主张是正确的。屈原是楚国的贵族。当时,秦国兵力最强。但是楚国和齐国从亲,是可以抵抗强秦的,因为楚国疆土最大,齐国财力最富,而且楚、齐从亲,其他山东之国也会跟楚齐一道合纵来共同对付秦国。如果楚王能始终用屈原的外交主张,并且修明内政,那当时的天下还不知鹿死谁手。本传用了很大的篇幅叙述楚国和齐、秦的关系,从历史的教训来证明屈原联齐抗秦的主张的正确。当楚怀王重用屈原任为左徒的时候,齐、楚从亲,秦国不敢侵犯。等到楚怀王听信了上官大夫的毁谤而疏远了屈原之后,秦国就令张仪来离间齐楚的关系,破坏两国的联盟,以便各个击破。张仪骗楚王说,楚国如能和齐国绝交,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。楚怀王贪图便宜,便当真和齐国绝交。张仪又说是献地六里,不是六百里。楚怀王大怒,就兴兵伐秦。楚国没有了齐国的援助,弄得损兵折将,丧权失地。这才又命屈原出使于齐,和齐国恢复邦交。秦国又说把汉中地还给楚国来讲和。楚怀王因为恨透了张仪,说不愿得地,愿得张仪才甘心。张仪居然来到楚国,收买了楚王的宠臣靳尚和宠姬郑袖,竟又安然返国。 等到屈原从齐国回来,问楚王为什么不杀张仪,他后悔已经来不及了。这样,又上了秦国的当。其后,诸侯兵击楚,楚又大败。其后,秦又骗楚怀王到秦国去,屈原劝他不要去,可是他听了他的幼子子兰的话到秦国去了。果然一到秦国,秦国就不放他回去,要挟他割让土地,终至客死于秦。他的儿子顷襄王忘却血海深仇,反而向秦屈膝,重用亲秦派子兰等人,放逐屈原。后来楚竟为秦所灭。 这些事实充分表明了楚国亲齐,秦国就不敢侵犯;亲秦,就吃秦国的大亏。司马迁对屈原的政治才能是异常推崇的。本传说屈原的《离骚》是“上称帝喾,下道齐桓,中述汤武,以刺世事。明道德之广崇,治乱之条贯,靡不毕见。”他还慨叹说:“人君无愚智贤不肖,莫不欲求忠以自为,举贤以自佐。然亡国破家相随属,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,其所谓忠者不忠,而所谓贤者不贤也。”可见司马迁认为屈原所理想的政治就是唐虞三代那样的政治,认为屈原主张举贤授能。从屈原的作品中,我们可以看出屈原这种政治倾向是强烈的。 屈原反复地论述历代兴亡,认为亡是由于残害忠良,而兴是由于举贤授能。他主张要替人民打算,要选贤与能,这是有民主思想的因素的。因此,司马迁说他能够明道德之广崇,治乱之条贯,是正确的。司马迁不仅赞成他的贤能政治的主张,并且认为屈原就是贤能兼备的人。他说:“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,故内惑于郑袖,外欺于张仪,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、令尹子兰,兵挫地削,亡其六郡,身客死于秦,为天下笑。此不知人之祸也。” 然而司马迁对屈原的推崇,最主要的还在于屈原的高尚人格和斗争精神。因为楚怀王昏庸贪婪,对外则亲齐亲秦摇摆不定,对内则宠任奸佞,听信谗言。屈原虽系贵族,并非近亲;虽有远大的政治眼光和卓越的政治才能,并没得到长久的重用。屈原为了坚持自己的理想,挽救楚国的危亡,坚决地起来斗争。他愤怒地控诉了贵族当权派的无耻:“众皆竞进以贪婪兮,凭不厌乎求索。”“固时俗之工巧兮,规矩而改错。背绳墨以追曲兮,竞周容以为度。”他痛斥他们弄得黑白不分,是非颠倒。他宣称他决不妥协:“何方圜之能周兮?夫孰异道而相安?”屈原修德立行,忠心耿耿,原想导君于尧舜之治,可是怀王竟然不识,反而信谗疏远:“荃不察余之中情兮,反信谗而怒。”楚国弄到濒于危亡,怀王是应该负责任的,屈原对他也是不能无怨的。他说:“怨灵修之浩荡兮,终不察夫民心。”司马迁对屈原的为坚持理想而斗争的精神是歌颂的,对屈原的心情是深刻了解的。 本文所记叙的屈原的生平事迹,特别是政治上的悲惨遭遇,表现了屈原的一生和楚国的兴衰存亡息息相关,他确实是竭忠尽智了。屈原留给后人的财富甚丰,他的高尚品德、爱国精神乃至文学成就,至今具有深远的影响。
作者简介
少时常与鲍叔牙游,鲍叔知其贤。
管仲贫困,常欺鲍叔,鲍叔终善遇之,不以为言。
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,管仲事公子纠。
及小白立为桓公,公子纠死,管仲囚焉。
鲍叔遂进管仲。
管仲既用,任政于齐,齐桓公以霸,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管仲之谋也。
管仲曰:“吾始困时,尝与鲍叔贾,分财利多自与,鲍叔不以我为贪,知我贫也。
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,鲍叔不以我为愚,知时有利不利也。
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,鲍叔不以我为不肖,知我不遇时。
吾尝三战三走,鲍叔不以我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
公子纠败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,鲍叔不以我为无耻,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。
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子也。
”鲍叔既进管仲,以身下之。
子孙世禄于齐,有封邑者十余世,常为名大夫。
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。
管仲既任政相齐,以区区之齐在海滨,通货积财,富国强兵,与俗同好恶。
故其称曰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,上服度则六亲固。
四维不张,国乃灭亡。
下令如流水之原,令顺民心。
”故论卑而易行。
俗之所欲,因而予之;俗之所否,因而去之。
其为政也,善因祸而为福,转败而为功。
贵轻重,慎权衡。
桓公实怒少姬,南袭蔡,管仲因而伐楚,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。
桓公实北征山戎,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。
于柯之会,桓公欲背曹沫之约,管仲因而信之,诸侯由是归齐。
故曰:“知与之为取,政之宝也。
”管仲富拟于公室,有三归、反坫,齐人不以为侈。
管仲卒,齐国遵其政,常强于诸侯。
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。
晏平仲婴者,莱之夷维人也。
事齐灵公、庄公、景公,以节俭力行重于齐。
既相齐,食不重肉,妾不衣帛。
其在朝,君语及之,即危言;语不及之,即危行。
国有道,即顺命;无道,即衡命。
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。
越石父贤,在缧绁中。
晏子出,遭之涂,解左骖赎之,载归。
弗谢,入闺。
久之,越石父请绝。
晏子惧然,摄衣冠谢曰:“婴虽不仁,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?
”石父曰:“不然。
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。
方吾在缧绁中,彼不知我也。
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,是知己;知己而无礼,固不如在缧绁之中。
”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。
晏子为齐相出,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。
其夫为相御,拥大盖,策驷马,意气扬扬甚自得也。
既而归,其妻请去。
夫问其故。
妻曰:“晏子长不满六尺,身相齐国,名显诸侯。
今者妾观其出,志念深矣,常有以自下者。
今子长八尺,乃为人仆御,然子之意自以为足,妾是以求去也。
”其后夫自抑损。
晏子怪而问之,御以实对。
晏子荐以为大夫。
太史公曰:吾读管氏牧民、山高、乘马、轻重、九府,及晏子春秋,详哉其言之也。
既见其著书,欲观其行事,故次其传。
至其书,世多有之,是以不论,论其轶事。
管仲世所谓贤臣,然孔子小之。
岂以为周道衰微,桓公既贤,而不勉之至王,乃称霸哉?
语曰“将顺其美,匡救其恶,故上下能相亲也”。
岂管仲之谓乎?
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,成礼然后去,岂所谓“见义不为无勇”者邪?
至其谏说,犯君之颜,此所谓“进思尽忠,退思补过”者哉!假令晏子而在,余虽为之执鞭,所忻慕焉。
管晏列传。近现代。司马迁。 管仲夷吾者,颍上人也。少时常与鲍叔牙游,鲍叔知其贤。管仲贫困,常欺鲍叔,鲍叔终善遇之,不以为言。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,管仲事公子纠。及小白立为桓公,公子纠死,管仲囚焉。鲍叔遂进管仲。管仲既用,任政于齐,齐桓公以霸,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管仲之谋也。管仲曰:“吾始困时,尝与鲍叔贾,分财利多自与,鲍叔不以我为贪,知我贫也。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,鲍叔不以我为愚,知时有利不利也。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,鲍叔不以我为不肖,知我不遇时。吾尝三战三走,鲍叔不以我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公子纠败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,鲍叔不以我为无耻,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子也。”鲍叔既进管仲,以身下之。子孙世禄于齐,有封邑者十余世,常为名大夫。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。管仲既任政相齐,以区区之齐在海滨,通货积财,富国强兵,与俗同好恶。故其称曰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,上服度则六亲固。四维不张,国乃灭亡。下令如流水之原,令顺民心。”故论卑而易行。俗之所欲,因而予之;俗之所否,因而去之。其为政也,善因祸而为福,转败而为功。贵轻重,慎权衡。桓公实怒少姬,南袭蔡,管仲因而伐楚,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。桓公实北征山戎,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。于柯之会,桓公欲背曹沫之约,管仲因而信之,诸侯由是归齐。故曰:“知与之为取,政之宝也。”管仲富拟于公室,有三归、反坫,齐人不以为侈。管仲卒,齐国遵其政,常强于诸侯。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。晏平仲婴者,莱之夷维人也。事齐灵公、庄公、景公,以节俭力行重于齐。既相齐,食不重肉,妾不衣帛。其在朝,君语及之,即危言;语不及之,即危行。国有道,即顺命;无道,即衡命。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。越石父贤,在缧绁中。晏子出,遭之涂,解左骖赎之,载归。弗谢,入闺。久之,越石父请绝。晏子惧然,摄衣冠谢曰:“婴虽不仁,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?”石父曰:“不然。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。方吾在缧绁中,彼不知我也。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,是知己;知己而无礼,固不如在缧绁之中。”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。晏子为齐相出,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。其夫为相御,拥大盖,策驷马,意气扬扬甚自得也。既而归,其妻请去。夫问其故。妻曰:“晏子长不满六尺,身相齐国,名显诸侯。今者妾观其出,志念深矣,常有以自下者。今子长八尺,乃为人仆御,然子之意自以为足,妾是以求去也。”其后夫自抑损。晏子怪而问之,御以实对。晏子荐以为大夫。太史公曰:吾读管氏牧民、山高、乘马、轻重、九府,及晏子春秋,详哉其言之也。既见其著书,欲观其行事,故次其传。至其书,世多有之,是以不论,论其轶事。管仲世所谓贤臣,然孔子小之。岂以为周道衰微,桓公既贤,而不勉之至王,乃称霸哉?语曰“将顺其美,匡救其恶,故上下能相亲也”。岂管仲之谓乎?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,成礼然后去,岂所谓“见义不为无勇”者邪?至其谏说,犯君之颜,此所谓“进思尽忠,退思补过”者哉!假令晏子而在,余虽为之执鞭,所忻慕焉。
尤考信于六艺。
《诗》、《书》虽缺,然虞、夏之文可知也。
尧将逊位,让于虞舜,舜、禹之间,岳牧咸荐,乃试之于位,典职数十年,功用既兴,然后授政。
示天下重器,王者大统,传天下若斯之难也。
而说者曰:“尧让天下于许由,许由不受,耻之逃隐。
及夏之时,有卞随、务光者。
”此何以称焉?
太史公曰:余登箕山,其上盖有许由冢云。
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,如吴太伯、伯夷之伦详矣。
余以所闻,由、光义至高,其文辞不少概见,何哉?
孔子曰:“伯夷、叔齐,不念旧恶,怨是用希。
”“求仁得仁,又何怨乎?
”余悲伯夷之意,睹轶诗可异焉。
其传曰:伯夷、叔齐,孤竹君之二子也。
父欲立叔齐。
及父卒,叔齐让伯夷。
伯夷曰:“父命也。
”遂逃去。
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。
国人立其中子。
于是伯夷、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,“盍往归焉!”及至,西伯卒,武王载木主,号为文王,东伐纣。
伯夷、叔齐叩马而谏曰:“父死不葬,爰及干戈,可谓孝乎?
以臣弑君,可谓仁乎?
”左右欲兵之。
太公曰:“此义人也。
”扶而去之。
武王已平殷乱,天下宗周,而伯夷、叔齐耻之,义不食周粟,隐于首阳山,采薇而食之。
及饿且死,作歌,其辞曰:“登彼西山兮,采其薇矣。
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
神农、虞、夏忽焉没兮,我安适归矣?
于嗟徂兮,命之衰矣。
”遂饿死于首阳山。
由此观之,怨邪非邪?
或曰:“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。
”若伯夷、叔齐,可谓善人者非邪?
积仁洁行,如此而饿死。
且七十子之徒,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。
然回也屡空,糟糠不厌,而卒蚤夭。
天之报施善人,其何如哉?
盗跖日杀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聚党数千人,横行天下,竟以寿终,是遵何德哉?
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。
若至近世,操行不轨,专犯忌讳,而终身逸乐,富厚累世不绝。
或择地而蹈之,时然后出言,行不由径,非公正不发愤,而遇祸灾者,不可胜数也。
余甚惑焉,倘所谓天道,是邪非邪?
子曰: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
”亦各从其志也。
故曰:“富贵如可求,虽执鞭之士,吾亦为之。
如不可求,从吾所好。
”“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。
”举世混浊,清士乃见。
岂以其重若彼,其轻若此哉?
“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。
”贾子曰:“贪夫徇财,烈士徇名,夸者死权,众庶冯生。
”同明相照,同类相求。
“云从龙,风从虎,圣人作而万物睹。
”伯夷、叔齐虽贤,得夫子而名益彰;颜渊虽笃学,附骥尾而行益显。
岩穴之士,趋舍有时,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,悲夫。
闾巷之人,欲砥行立名者,非附青云之士,恶能施于后世哉!
伯夷列传。近现代。司马迁。 夫学者载籍极博。尤考信于六艺。《诗》、《书》虽缺,然虞、夏之文可知也。尧将逊位,让于虞舜,舜、禹之间,岳牧咸荐,乃试之于位,典职数十年,功用既兴,然后授政。示天下重器,王者大统,传天下若斯之难也。而说者曰:“尧让天下于许由,许由不受,耻之逃隐。及夏之时,有卞随、务光者。”此何以称焉?太史公曰:余登箕山,其上盖有许由冢云。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,如吴太伯、伯夷之伦详矣。余以所闻,由、光义至高,其文辞不少概见,何哉?孔子曰:“伯夷、叔齐,不念旧恶,怨是用希。”“求仁得仁,又何怨乎?”余悲伯夷之意,睹轶诗可异焉。其传曰:伯夷、叔齐,孤竹君之二子也。父欲立叔齐。及父卒,叔齐让伯夷。伯夷曰:“父命也。”遂逃去。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。国人立其中子。于是伯夷、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,“盍往归焉!”及至,西伯卒,武王载木主,号为文王,东伐纣。伯夷、叔齐叩马而谏曰:“父死不葬,爰及干戈,可谓孝乎?以臣弑君,可谓仁乎?”左右欲兵之。太公曰:“此义人也。”扶而去之。武王已平殷乱,天下宗周,而伯夷、叔齐耻之,义不食周粟,隐于首阳山,采薇而食之。及饿且死,作歌,其辞曰:“登彼西山兮,采其薇矣。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神农、虞、夏忽焉没兮,我安适归矣?于嗟徂兮,命之衰矣。”遂饿死于首阳山。由此观之,怨邪非邪?或曰:“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。”若伯夷、叔齐,可谓善人者非邪?积仁洁行,如此而饿死。且七十子之徒,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。然回也屡空,糟糠不厌,而卒蚤夭。天之报施善人,其何如哉?盗跖日杀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聚党数千人,横行天下,竟以寿终,是遵何德哉?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。若至近世,操行不轨,专犯忌讳,而终身逸乐,富厚累世不绝。或择地而蹈之,时然后出言,行不由径,非公正不发愤,而遇祸灾者,不可胜数也。余甚惑焉,倘所谓天道,是邪非邪?子曰: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”亦各从其志也。故曰:“富贵如可求,虽执鞭之士,吾亦为之。如不可求,从吾所好。”“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。”举世混浊,清士乃见。岂以其重若彼,其轻若此哉?“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。”贾子曰:“贪夫徇财,烈士徇名,夸者死权,众庶冯生。”同明相照,同类相求。“云从龙,风从虎,圣人作而万物睹。”伯夷、叔齐虽贤,得夫子而名益彰;颜渊虽笃学,附骥尾而行益显。岩穴之士,趋舍有时,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,悲夫。闾巷之人,欲砥行立名者,非附青云之士,恶能施于后世哉!
夏之兴也以涂山,而桀之放也以末喜。
殷之兴也以有娀,纣之杀也嬖妲己。
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,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。
故《易》基《乾》《坤》,《诗》始《关雎》,《书》美釐降,《春秋》讥不亲迎。
夫妇之际,人道之大伦也。
礼之用,唯婚姻为兢兢。
夫乐调而四时和,阴阳之变,万物之统也。
可不慎与?
人能弘道,无如命何。
甚哉,妃匹之爱,君不能得之于臣,父不能得之于子,况卑不乎!即欢合矣,或不能成子姓;能成子姓矣,或不能要终:岂非命也哉?
孔子罕称命,盖难言之也。
非通幽明,恶能识乎性命哉?
外戚世家序。近现代。司马迁。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,非独内德茂也,盖亦有外戚之助焉。夏之兴也以涂山,而桀之放也以末喜。殷之兴也以有娀,纣之杀也嬖妲己。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,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。故《易》基《乾》《坤》,《诗》始《关雎》,《书》美釐降,《春秋》讥不亲迎。夫妇之际,人道之大伦也。礼之用,唯婚姻为兢兢。夫乐调而四时和,阴阳之变,万物之统也。可不慎与?人能弘道,无如命何。甚哉,妃匹之爱,君不能得之于臣,父不能得之于子,况卑不乎!即欢合矣,或不能成子姓;能成子姓矣,或不能要终:岂非命也哉?孔子罕称命,盖难言之也。非通幽明,恶能识乎性命哉?
”虽不能至,然心乡往之。
余读孔氏书,想见其为人。
适鲁,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,诸生以时习礼其家,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。
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,当时则荣,没则已焉。
孔子布衣,传十余世,学者宗之。
自天子王侯,中国言《六艺》者折中于夫子,可谓至圣矣!
孔子世家赞。近现代。司马迁。 太史公曰:《诗》有之: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”虽不能至,然心乡往之。余读孔氏书,想见其为人。适鲁,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,诸生以时习礼其家,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。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,当时则荣,没则已焉。孔子布衣,传十余世,学者宗之。自天子王侯,中国言《六艺》者折中于夫子,可谓至圣矣!
太史公曰:古者人臣功有五品,以德立宗庙、定社稷曰勋,以言曰劳,用力曰功,明其等曰伐,积日曰阅。
封爵之誓曰:使河如带,泰山若厉,国以永宁,爰及苗裔。
”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,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。
余读高祖侯功臣,察其首封,所以失之者,曰:异哉新闻!《书》曰协和万国”,迁于夏、商,或数千岁。
盖周封八百,幽、厉之后,见于《春秋》。
《尚书》有唐虞之侯伯,历三代千有余载,自全以蕃卫天子,岂非笃于仁义、奉上法哉?
汉兴,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。
天下初定,故大城名都散亡,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,是以大侯不过万家,小者五六百户。
后数世,民咸归乡里,户益息,萧、曹、绛、灌之属或至四万,小侯自倍,富厚如之。
子孙骄溢,忘其先,淫嬖。
至太初,百年之间,见侯五,余皆坐法陨命亡国,丰耗矣。
罔亦少密焉,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。
居今之世,志古之道,所以自镜也,未必尽同。
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,要以成功为统纪,岂可绲乎?
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,亦当世得失之林也,何必旧闻?
于是谨其终始,表见其文,颇有所不尽本末,著其明,疑者阙之。
后有君子,欲推而列之,得以览焉。
高祖功臣侯者年表。近现代。司马迁。 正义高祖初定天下,表明有功之臣而侯之,若萧、曹等。太史公曰:古者人臣功有五品,以德立宗庙、定社稷曰勋,以言曰劳,用力曰功,明其等曰伐,积日曰阅。封爵之誓曰:使河如带,泰山若厉,国以永宁,爰及苗裔。”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,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。余读高祖侯功臣,察其首封,所以失之者,曰:异哉新闻!《书》曰协和万国”,迁于夏、商,或数千岁。盖周封八百,幽、厉之后,见于《春秋》。《尚书》有唐虞之侯伯,历三代千有余载,自全以蕃卫天子,岂非笃于仁义、奉上法哉?汉兴,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。天下初定,故大城名都散亡,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,是以大侯不过万家,小者五六百户。后数世,民咸归乡里,户益息,萧、曹、绛、灌之属或至四万,小侯自倍,富厚如之。子孙骄溢,忘其先,淫嬖。至太初,百年之间,见侯五,余皆坐法陨命亡国,丰耗矣。罔亦少密焉,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。居今之世,志古之道,所以自镜也,未必尽同。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,要以成功为统纪,岂可绲乎?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,亦当世得失之林也,何必旧闻?于是谨其终始,表见其文,颇有所不尽本末,著其明,疑者阙之。后有君子,欲推而列之,得以览焉。
古诗大全
- 小学古诗
- 初中古诗
- 高中古诗
- 小学文言文
- 初中文言文
- 高中文言文
- 唐诗三百首
- 古诗三百首
- 宋词三百首
- 宋词精选
- 古诗十九首
- 诗经
- 楚辞
- 乐府
- 写春风的古诗大全
- 写次韵的古诗大全
- 写平生的古诗大全
- 写梅花的古诗大全
- 写东风的古诗大全
- 写风雨的古诗大全
- 写西风的古诗大全
- 写江南的古诗大全
- 写秋风的古诗大全
- 写回首的古诗大全
- 写百年的古诗大全
- 写风流的古诗大全
- 写天地的古诗大全
- 写相逢的古诗大全
- 写悠悠的古诗大全
- 写可怜的古诗大全
- 写少年的古诗大全
- 写寂寞的古诗大全
- 写江湖的古诗大全
- 写流水的古诗大全
- 写功名的古诗大全
- 写清风的古诗大全
- 写夕阳的古诗大全
- 写日月的古诗大全
- 写天涯的古诗大全
- 写长安的古诗大全
- 写纷纷的古诗大全
- 写萧萧的古诗大全
- 写西湖的古诗大全
- 写乾坤的古诗大全
- 写黄金的古诗大全
- 写杨柳的古诗大全
- 写江山的古诗大全
- 写扁舟的古诗大全
- 写桃花的古诗大全
- 写岁月的古诗大全
- 写桃李的古诗大全
- 写落日的古诗大全
- 写文章的古诗大全
- 写绝句的古诗大全
- 写风月的古诗大全
- 写芙蓉的古诗大全
- 写富贵的古诗大全
- 写读书的古诗大全
- 写蓬莱的古诗大全
- 写白日的古诗大全
- 写去年的古诗大全
- 写春色的古诗大全
- 写今朝的古诗大全
- 写白头的古诗大全
- 写世间的古诗大全
- 写徘徊的古诗大全
- 写新诗的古诗大全
- 写斜阳的古诗大全
- 写神仙的古诗大全
- 写黄昏的古诗大全
- 写凄凉的古诗大全
- 写登临的古诗大全
- 写将军的古诗大全
- 写浮云的古诗大全
- 写四海的古诗大全
- 写山水的古诗大全
- 写分明的古诗大全
- 写世事的古诗大全
- 写惆怅的古诗大全
- 写太平的古诗大全